
若将记忆的胶片倒转至泛黄的九十年代,总会先定格在那样一个夏日的午后。一个瘦小的男孩,正仰着头,专注地将旧酒瓶对准压水井的出口。清凉的地下水“汩汩”涌入,他小心翼翼地撒入几粒糖精,摇晃均匀,然后满足地喝上一大口——那混合着铁锈与甜意的独特味道,仿佛是整个童年的缩影。他,就是1982年生于河南淮阳豆门乡的我,郭铭。如今在电气行业奔波多年,回望那段被哥哥姐姐们庇护、在乡土与懵懂中成长的岁月,一切依然鲜活如昨,如同生命河床上最温润的卵石。
我的学海启航,没有学前班或幼儿园的缓冲,如同一株野生的小苗,直接被栽进了红山小学一年级的课堂。入学的“面试”,充满了乡土式的诙谐。老师问:“仨鸡俩扁嘴(鸭子),几条腿?”我并未计算,只因排队时听到了前方小朋友的答案,便自信而爽快地高声回答:“十条!”这份源自“小聪明”的顺利通关,似乎预示了我此后学业中时而灵光、时而坎坷的轨迹。教室是朴素的,水泥砌成的长条课桌,需要我们各自从家中搬来小板凳。然而,知识的天地对我这懵懂幼童而言,却新奇而庄严。我的语文老师是本村亲切的“四大娘”豆老师,同学里不乏邻村的玩伴甚至亲戚,人情网络交织在校园里,让学习生活多了几分烟火气的温暖。一年级的寒假,我破天荒地捧回了双百分的奖状,那份纯粹的喜悦如气泡般充盈内心,几乎要满溢出来,最终因“高兴过度”被老师批为“骄傲双百”。现在想来,那声批评里,或许也夹杂着师长对一颗幼苗可能长歪的担忧与鞭策。就在
三年级的门槛,横亘着一道名为“应用题”的关卡。我能听懂老师的讲解,却似雾里看花,始终难以透彻理解其精髓。数学的滑坡愈发明显,像一段逐渐失速的下坡路;唯有语文,依旧是我坚守的阵地,坚挺如故。新开设的《自然》课,则像一扇新开的窗,让我对周遭的世界产生了前所未有的探究兴趣。也正在这一年,我遭遇了求学路上的第一次“被动”转折——因学校年级设置的调整,三年级两个班,到了四、五年级各仅剩一个班,我成了被“留级”大军中的一员。奇怪的是,这本该令人沮丧的消息,在当时年幼的心里并未掀起太大波澜,仿佛这只是乡村教育生态里一件寻常不过的事,如同田里的庄稼,有的早收,有的晚熟。而这次留级,竟意外地让我“官升一级”,当上了班长。
四年级,我转为“副班长”。班主任郭老师的教学方式独树一帜:背诵优秀作文。起初是机械的记忆,但那些华丽的词句,竟在反复吟诵中渐渐内化为我自己的语言血肉。至今,我仍能清晰地背出:“童年,我的童年是童真的,烂漫的,是五彩缤纷的……”这粒早年埋下的文学种子,在日后悄然影响着我的表达。然而,孩童的心性总如原野上的风,难以被完全规训。在一次略显枯燥的数学考试中,我提前答完了卷子,百无聊赖之际,忽然想起在某本杂志上看到的一首打油诗,一时恶作剧心起,便用铅笔在试卷一角,龙飞凤舞地写下:“考、考、考,老师的法宝;抄、抄、抄,学生的绝招;分、分、分,学生的命根。”本以为只是自娱自乐,没想到阅卷时,这首“大作”被数学老师发现,他竟觉得有趣,拿着试卷在老师们中间传阅了一番。这件“趣事”如同长了翅膀,最终稳稳地飞进了老爸的耳朵里。结果可想而知,我在家里的“政治地位”瞬间滑落,结结实实地换来了一顿严厉的批评。如今回想,那首打油诗虽道出了几分学生时代的心声,但其“发表”的场合和方式,确实是一次充满童稚气的冒险。
五年级,我仍是班委成员。几件往事如刻刀,在成长的年轮上留下深浅不一的印记。那时,我们村刚通上电不久,电灯对我们而言,还是带着几分神秘与危险的新鲜事物。郭校长曾专门在全校大会上,极其严肃地教导我们安全用电的准则,其中一条我至今奉为圭臬:哪怕只是更换灯泡或操作刀闸开关,也要养成‘手心向外,用手背去试探’的习惯。他解释道,万一真有漏电,肌肉的自然反应会让手迅速弹开,若是手心向内,恐怕会因痉挛而紧紧抓住带电体,酿成大祸。这番关乎生命的严谨教诲,如同一声警钟,至今良言在耳。 然而,懂得安全用电的理论,并未完全束缚住男孩顽皮的天性。这位严谨的郭校长,在另一件事上,让我初识了规则的复杂面貌。有次同学钢笔丢失,郭校长将全班同学逐一唤至办公室谈话,并点出可疑对象。虽然后来钢笔找到了,但这种处理方式所带来的微妙压力与人际猜疑,如一滴浓墨,在我心中洇开。另一件则是我少不更事的恶作剧:晚自习擦黑板时,我将一枚图钉朝上放在数学豆老师的椅子坐垫下,本意只是比划一下便拿走,谁知擦完黑板竟忘得一干二净。第二天早自习,我因故请假未能到校,而那枚被遗忘的图钉,却真实地“亲吻”了豆老师的臀部。瞬间,我的小把戏演变成了一场无法挽回的过错。虽然后来得到了老师的批评教育与自己的深刻检讨,但那份因自己的疏忽而对敬爱的老师造成的实际伤害,所带来的懊悔与自责,远超过任何一次训斥。那份深切的歉意,至今仍沉淀在心。恩师,请允许我在此,隔着重重的岁月,再次向您郑重地说一声:对不起!
小学时光在乡土的交响曲中落幕,我升入了位于乡政府所在地附近三合庄村的豆门一中,开启了初中生涯。家庭环境为我铺设了独特的背景板:老爸在乡政府工作,并经营着全乡唯一一家书店,负责全乡学校的课本发放。于是,我的寒暑假,早已在小学年间就与堆积如山的教材为伴,在数课本、分类书籍的劳作中度过。这特殊的“社会实践”,让我早早认识了全乡各校的校长、会计和老师。因此,当我踏入豆门一中校门时,王校长和教导主任梁老师已是熟人。梁老师更是我的书法启蒙者,在他的指点下,我的笔触开始追寻庞中华字帖之外的风骨。
然而,这座微型王国的宁静,在一个平常的代数课上被打破了。代数老师是杨老师——那时我绝未料到,他后来会成为我的堂姐夫。那天,他让同学上台板演题目,自己则在过道间巡视。许是片刻无聊,他踱步至我窗边,顺手就拿起了那只墨水瓶,对着阳光端详。想来瓶内熙熙攘攘的景象完全出乎他的意料,他吓了一跳,手一抖,瓶子“啪”地掉在了地上。课后,我带着少年人特有的执拗,半是玩笑半是认真地找他“理论”,要他赔我的蚂蚁。杨老师只是笑笑,未多言语。谁知第二天数学课,当他又叫同学板演时,我们赫然看见,他竟真的趁间隙走到教室外的墙角边,俯身用草茎小心翼翼地拨弄着蚂蚁窝,试图将新的“居民”引入另一个墨水瓶中。那一刻,我望着他专注的侧影,心中那份因“宠物”丧生而起的些许怨气,瞬间化为了融融的暖意。
就是在这样时而严肃、时而诙谐的氛围中,我的学业成绩维持在中等偏上水平,不温不火,而生命的体验,却在这一点一滴的细节中,变得愈发丰厚。这段往事如同一颗被时光打磨得温润的琥珀,封存了那位后来成为亲人的师长,那份超越师生身份的宽容与善意。这份独特的温暖,至今仍珍藏在我的记忆深处。
初三下学期,因表哥任职副校长的缘故,我又转学至隔壁鲁台镇一中,完成了初中学业的最后冲刺。这里离家稍远,开始了真正意义上的“寄宿”生活。每周最期盼的,就是用镇上公用电话给家里汇报学习情况,听听爸妈的声音,几句简单的叮嘱便能熨平一周的漂泊感。平时在校内的教师伙食团搭伙,饭菜虽简单,却也热乎。闲暇时,我会骑上自行车,在那不大的镇子上漫无目的地溜达,感受着与乡村截然不同的集镇风貌。小镇名吃——油润喷香的炒面条配上一碗热气腾腾的鸡蛋汤,成了我至今难忘的味觉记忆。我与陈同学一道买当时风靡的健力宝;也曾出于纯粹的好奇,购得一瓶男士面膜,最终却因不知如何使用,任其在抽屉里过期,只好扔掉,如今想来,不禁莞尔。
更重要的是,在这里,我结识了两位一生的兄弟——韦兄与周兄。少年意气,当时流行的“拜把子”风气,在我们之间不再是儿戏,而是一种顺其自然的情感盟约。我们未曾想过,这份在鲁台镇结下的情谊,竟能穿越二十余载光阴,至今依然牢固。如今,我们三家人同住在郑州,彼此家庭互动频繁,这份始于青葱岁月的缘分,早已沉淀为生命中不可或缺的亲情。
就是在这样充实而温暖的环境中,我迎来了体育和生化考试,并以满分通过,单杠上的矫健、立定跳远时的爆发,为我的初中生涯画上了一个充满力量的句号。
回望这小学与初中的九年,它并非一路繁花,也非尽是坦途。它有数学应用题带来的迷雾,有被动留级时的淡然,有恶作剧后的惶恐与成长。但它更是压水井里那瓶糖精水的清甜,是牛老师课堂“闲白”里的至理,是背诵过的作文里那片“五彩缤纷”的童年,是职场拼搏背后,那群至今仍能互相喊出绰号的老友。这段岁月,用最质朴的乡村笔墨,为我的生命铺上了最初的底色——那是泥土的厚重、亲情的温暖、师恩的深远与友情的坚韧。它们共同汇聚成我,郭铭,一个从豫东平原走出的八零后,生命河流的源头活水,滋养着我一路前行。
出于对更广阔天地的向往,我选择了尽早步入社会。千禧年,我怀揣着一纸通知,直接步入了社会这所更为深邃的学府——淮阳县新华书店。那是2000年,千禧年的钟声余韵未绝,一个新时代的幕布正缓缓拉开,而我,则在一个充满墨香的世界里,找到了人生的第一个坐标。
初踏社会的门槛,仿佛推开一扇沉重而新奇的大门。门内,是一个需要从头学起的广阔天地。这里不再有标准答案的考卷,取而代之的,是无处不在的社交学问与处世智慧。我像一块干燥的海绵,迫切地吸收着一切:从单位内部严谨的工作流程、前辈们一丝不苟的敬业精神、待人接物的优良礼仪,到如何将一本书的学问,延伸到酒桌的杯盏之间,如何与那些熟悉的校长们,在新的工作关系中找到沟通协作的平衡点。这一切,都需要我在潜移默化中细细琢磨,将少年意气,沉淀为成年人的稳重与担当。
我的第一站,是生于斯、长于斯的豆门乡门市部。这里的工作,整体是轻松的,氛围更如同浸泡在温暖的泉水中。店里往来的是老爸的老友亲朋,是曾教导过我的师长,是早已熟稔的各位校长、主任。就连每日上下班走过的那条路,都已陪伴了我近二十年,路旁田地里庄稼的四季轮回,我都了然于心。这份无处不在的“熟悉”,像一张柔软而坚韧的网,托举着我,让我在初入职场的惶惑中,找到了坚实的立足点。工作,在这里不仅是谋生,更是一种人情世故的延续与践行。
不久,我从这片温床被调往朱集乡门市部,担任主任。这是一次真正的独当一面。新环境、新同事、略显陌生的村庄与学校版图,都提醒着我肩上新增的责任。辖区内有一所高中,关系网再次显现出它微妙的力量——那里有哥哥曾经的任课老师,还有一位即将退休的堂舅。而不少中小学校长,竟是老爸当年的同窗。我带着在豆门乡积累的熟悉流程和扎实的业务底子,凭借着这份“旧交情”搭建的信任桥梁,小心翼翼地开拓着新局面。辛勤的耕耘终见成效,我所负责的门市部业务在全县脱颖而出,多次获得表彰。那些年,我常常骑着摩托车,穿梭于连接各学校的柏油路上。风从耳畔呼啸而过,裹挟着田野的清香与收获的喜悦,那一刻,我真切地感到,风都是甜的。那甜,是努力被认可的欣慰,是青春价值得以绽放的酣畅。
事业的轨迹再次延伸,我被派往县城南部近郊的刘振屯乡,这是全县辖区面积最大的乡镇之一。摆在面前的,是一个棘手的局面:由于前主任的工作思路与开拓方案受阻,此地的业务成绩已是全县倒数。初来时,压力如山。然而,当我深入下去,逐一拜访、诚恳沟通后,发现情况并非想象中那般举步维艰。校长们的配合度出乎意料地良好,教材教辅的发行工作得以有序、顺利地开展。更令我欣慰的是,在这个过程中,我结识了一帮新的校长朋友,他们将工作的关系,升华为人际的温暖。在刘振屯的两年,是化解困境、重铸信心的两年,也是收获新谊的两年。
此后,我又被调往最北端、与太康县毗邻的安岭镇。或许是因为遥远的路程与相对陌生的环境未能让我完全投入,仅仅一年后,我便因个人原因申请调离,回到了县城的中心门市部。因此,在安岭的工作履历,如同一个匆忙的过客,不突出、不出彩,成了我职业画卷中一笔淡墨,悄然带过。
在那些看似按部就班的日子里,书店于我,远不止是一份工作,更是一座可以任我徜徉的知识殿堂。书香浸润的,不仅仅是我的双手,更是我的整个精神世界。当白日的喧嚣随着卷帘门的落下而归于平静,或是在没有外勤任务的清闲午后,我的时光大多交付给了书架与案头。我系统地阅读那些曾经无暇触及的文学经典、历史典籍,甚至一些粗浅的管理学读物;一本本厚实的笔记,记录着阅读时的思考与偶得;而那从小受梁老师启蒙、在老爸书店里得以磨砺的书法,更是我修身养性的法门,在笔墨的提按转折间,感受内心的沉静与专注。这段持续数年的自我耕耘,无声地加深了我知识的厚度,也极大地拓展了认知的广度。 它像潜藏在地下的暗流,默默滋养着我的心智,让我在应对日常工作的具体事务时,多了一份底气和从容。
回到县城工作后,日子仿佛进入了平静的河流。然而,水面之下,暗流涌动。随着年龄悄然增长,家庭的开支像逐渐涨起的潮水,不断拍打着现实的堤岸。而新华书店固有的工作环境与日益模式化的业务方式,开始让那颗曾经觉得“风都是甜的”年轻的心,感到了些许的滞涩与困顿。我仿佛能看到未来十年、二十年的自己,生活的轨迹已被清晰地刻画。世界那么大,外面的声音透过各种媒介传来,撩拨着不安分的心弦。
直到2010年的钟声敲响,那个念头如同蛰伏已久的种子,顶破了犹豫的土层。我反复问自己:是否要永远安于这片熟悉的港湾,而错过远方可能存在的波澜壮阔?终于,在一个深思熟虑的时刻,我做出了一个在旁人看来或许有些大胆的决定:停薪留职。我想去看看书店围墙之外的天空,去经历不一样的风雨,去验证自己除了熟悉的教材发行,是否还拥有其他的人生可能。这不是决绝的告别,而是给自己开辟一条探险的通道,我想看看,外面的世界,究竟是何等模样。
郭 铭
2025.10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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